来华强
心理学家盛雪天医生难得有一个休闲的周末，他在阳台上精心伺弄着那盆已经跟随了他40年的一叶兰，看到花盆里又悄然拱出的几支兰芽，他才猛然意识到，春天已经来到多时了；他酷喜花草植物，这是在云南当知青时就养成的爱好。
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好几个星期，人生难得半日闲，况且外面又是这样的好天气，他很想去找老李玩一玩；他本就是一个同他的好友老李一样，兴趣广泛爱玩的人；只是他从专业的角度，更明确地知道“玩”对于调整身心以及对于创造的重要性。
但老李又到了国外，除了老李这位真正的知已，他并不想去打扰别人的清静。他从书柜中拿出了自己亲手制作的精美的剪报，在封面上摩挲了一阵；如今已经没有了纸质报纸，这本剪报就愈显珍贵，逐渐地就要变成文物了。他一页一页的随心浏览着，岁月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被他倒转回去。他翻到了年的一份剪报，目光就停留在了上面；他常常翻看这份剪报，这份剪报对他有一种特殊的复杂的鼓舞作用。十年后的今天，他仍然能够清楚地记得年春天他和老李之间的一段交往。他至今感慨不知是他的心理学当时又一次及时帮助了老李，还是老李以及老李当时讲到的一个人物这么多年来深刻影响了他……
年春天，雪天医生从报纸上注意到了一条官方的消息，该消息说：“中国科学家领衔的团队首次在实验上发现量子反常霍尔效应。这一发现或将对信息技术进步产生重大影响。
这一发现由清华大学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薛其坤领衔，清华大学、中国科学院物理所和斯坦福大学的研究人员联合组成的团队历时4年完成。在美国物理学家霍尔年发现反常霍尔效应年后，终于实现了反常霍尔效应的量子化，这一发现是相关领域的重大突破，也是世界基础研究领域的一项重要科学发现。
由于人们有可能利用量子霍尔效应发展新一代低能耗晶体管和电子学器件，这将克服电脑的发热和能量耗散问题，从而有可能推动信息技术的进步。然而，普通量子霍尔效应的产生需要用到非常强的磁场，因此应用起来将非常昂贵和困难。但量子反常霍尔效应的好处在于不需要任何外加磁场，这项研究成果将推动新一代低能耗晶体管和电子学器件的发展，可能加速推进信息技术革命进程。
美国科学家霍尔分别于年和年发现霍尔效应和反常霍尔效应。年，德国科学家冯．克利青发现整数量子霍尔效应，年，美国科学家崔琦和施特默发现分数量子霍尔效应，这两项成果分别于年和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这条消息使他冰释了心中的一个纠结：他是如此重视他和老李之间的友谊，但自从两年前老李到美国斯坦福大学作访问学者以后，他每次给老李去的电子邮件，老李要么长时间没有回复，要么回复只言片语了事；有次打电话问候老李，老李甚至断然说今后不要打电话，原因就一个字，忙。
现在雪天明白了，原来老李真正是进入到了他一生中的白热化阶段，这样的阶段，雪天其实自己也经历过，任何一个科学家此生也必经历过。这样的阶段，确实只有八个字可言，那就是心结如一，义无返顾。
老李从美国风尘仆仆回国之后，以他一惯的风格，给雪天去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只说：来家一聊。
雪天本打算好好聊一聊老李两年来的美国经历并深入了解一下量子反常霍尔效应，但对饮之间，老李显得对此话题不甚兴奋，只说并没有那么严重，现在只在实验室中取得了突破，真正应用到千家万户，大约还需十年的时间。
老李不谈量子力学，却从满床的书中抽出了一张纸，说他在飞机上写了一首诗，感到写得不错，配得上雪天带来的好酒，喝好酒必须读好诗。老李颇为自负地说：他虽然不懂什么平仄押韵那一套，但他是有诗才的，他能写出好诗！老李说这话的时候，才摆脱了略显疲惫的神态，恢复了原来的那个不管不顾的老李。
老李抽了一口烟，瞥了一眼雪天，等待着雪天的表扬。
雪天认真读完了老李那首名为“飞翔”的所谓好诗，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老李有点失望地说：“怎么样，难道配不上你的老白汾？”
雪天意味深长地说：“是写得不错，不过我要带回去研究研究。”
老李说：“你还是这么认真，好吧，随你，喝酒，继续喝酒。”
盛雪天医生出身于医学世家。他的祖父早年毕业于日本的京都大学，后来是国内一流的外科大夫；他的父亲40年代毕业于湘雅医学院，医院著名的胸外科大夫。文革期间，他父亲下放到陕北高原劳动改造，在简陋的牛棚中，又救过多名老乡的命。因此，当地老百姓都替他父亲把重活、粗活干了，说要保护他父亲那双手，说那双手太金贵。这段经历给他父亲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尽管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精神上受尽磨难，但仍然给在北京流浪的儿子不断写信，信上从来不说自己的苦难，只说中国老百姓太苦太好了，看病太不容易；叮嘱儿子绝不能胡乱混日子，今后国家如有转机，还要子承父业，还要学医，还要为中国老百姓看病。
雪天是黑五类子女,哪个派都不要他，他成了一个消遥派。父亲信上的许多话雪天都忘记了，但那句“不为良相，便为名医”的古训和“还要为中国老百姓看病”的叮嘱雪天却留在了心上。
雪天后来到云南当了知青，农场场部领导倒也没有歧视他，知道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医生，也不管他学没学过医，就发给他一个药箱，叫他做了那个年代叫做“赤脚医生”的医生。方圆几十里就他这一个“医生”，因此他也就有了一点特权：一个人分到了一间土坯房；他得有一间诊室，这间土坯房就成了他的诊室和住房。
这间土坯房的外面有一片开阔地，有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地流向了远方的大河；小溪的两边遍生着野草和野花。雪天弄了几个花盆，种植了几株他也叫不上名的蓝色的、*色的小花，放在小房的窗台上；溪水流过，风儿吹过，野花摆动，就成了一种寂寞生活中简单而美丽的点缀。
他参加了一个县里举办的短期的培训班，就开始给人看病。他也只能看个头痛脑热的小病，治一点轻微的外伤；他看不了的病，就同病人家属一起，把病人用牛车护送医院。
雪天养了一笼小白鼠，按照父亲信上的指导，经常用来练手。当地老百姓知道这里有一位医生，他们生了病，往往不愿跑医院去，而常常来找他。
雪天到底是生在一个医学世家，从小的耳濡目染加上他的天分和实践，他的医术居然进展得很快。有一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有人把他火急地从地里叫了回来；原来他的门口停着一辆牛车，上面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大汉，那汉子大汗淋漓，只断断续续地说腹部痛疼难忍，生命体征十分微弱。雪天知道，那汉医院送了，严重的腹部感染和几十里的山路，肯定会要了病人的命。怎么办，雪天顾不上多想，叫人把那汉子抬到屋里的床上，断然决定就在这里立即给他手术。谁都能看出雪天这回是豁出去了，因为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要命的急重病人，也从来没有给人做过手术。雪天一改往日的文弱之气，就像一个战场上的指挥员，指挥着众人做这样那样的事情。然后他叫众人退出门外，只留下一个手脚很利落的女知青作他的助手。雪天拿出祖父留给他的手术刀，就开始了手术。手术显然根本称不上漂亮，但雪天大的战略方向是对头的，两个小时以后，病人严重感染腐坏的盲肠被切除掉了……
众人都等在门外，只见黑黑瘦瘦的雪天从屋里歪歪斜斜地走了出来，只说了一句：“命可能保住了。”就一头扎倒在牛车上。
那汉子好了以后，逢年过节，必提着一串他老婆早早精心为雪天淹制的腊肉来看雪天。当地农民因穷困并不常养猪，那汉子从此每年养一头猪，就为了雪天能吃上猪肉。那汉子知道雪天是外地来的读书人，只要地里没活，就四乡八里地去为他找书，积累够了一摞，就专门为雪天送来，不管雪天在家不在家，把书往门外一放就回去了。那些书真可以说是五花八门的宝贝：小学课本、西南联大的数学教材、半本英文字典、《毛泽东选集》、列宁的《反杜林论》、《三国演义》、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等等等等。这真的是像在做梦。那汉子并不知道，他用他的全部心力，创造了一个奇迹：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几乎全是文化沙漠，而雪天的门前却是一片茂盛的文化绿洲。
更令雪天万万想不到的是，有一次在那汉子送来的书中，雪天竟突然发现了他爷爷抗战时期出版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他们家的命！那是一本外科手术图谱，这本图谱，是他爷爷毕生的心血之作。听父亲说，爷爷当年每做完一例手术，都要把手术的过程精心地绘制下来，写出经验总结，这本书当年刚一出版，便在医学界引起了轰动。这本书雪天小时候在家中也只见过几次，后来父亲痛心地说，文革一开始，这本传家之宝便被抄家烧毁了；什么都可以毁掉，这本书不能毁掉；这本书没了，爷爷就真的走了！父亲当时近于绝望崩溃的表情，就一直印在雪天的心上。
雪天愣愣地望着这本书，他长久地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灵*仿佛出了窍；此时此刻，世界上除了这本书，什么都不存在了。许久许久，外面起了风，掀动了屋里的书页，他才活转过来。他心里很清楚，他能吃上肉，他能看上书，他能再见到爷爷，那汉子一家付出的是命！他喊了一声“爸爸！”百感交集，眼泪像泉水般涌流出来，他一边哭一边说：“爸爸，你看到了吗，爷爷回来了，爷爷终于回来了！”他想，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定数吗？他用爷爷留给他的手术刀救了人家肉体的命，人家却找回了他们家精神的命！他救了人家肉体的命，人家用养猪找书来感恩他；于今人家救了他精神的命，他该拿什么来感恩？
他更加理解了父亲信中的那些话，他觉得，他只有作一个好医生，一生为中国老百姓好好看病，他才能对得起这片土地所给予他的大恩大德。
就在那间土坯房里，雪天埋头做了上千道数学题，把那半本英文字典一页一页地牢记在心，看了那汉子给他送来的所有的书。在那个混乱喧嚣的年代，这间土坯房给了雪天难得的宁静。雪天对这间土坯房一往情深，他说这里是他的大学预科，没有这间土坯房，就没有他后来的一切。虽然后来雪天住过了很多地方，但他说那间土坯房所给予他的宁静，是再也没有了。
文革结束以后，国家恢复了高考，不用说，雪天水到渠成又顺理成章地考上了上海医科大学，成了那里的高材生。在研究生阶段，雪天毅然放弃了外科学而主攻心理精神科学，雪天说，这是在那间土坯房屋外常常仰望星空深思人生与人性的必然结果，也是他这些年观察病人的结果。他确信，绝大多数躯体疾病都只是表象，都是一个象征，上帝正是要通过这个象征，让你往生命的内部去寻找根源。
雪天的为人十分谦逊，受家庭的影响，身上甚至还有点旧礼数的影子，但他的行医风格同祖父、父亲一脉相传，强调化繁为简，以“集中”的艺术，从整体战略上思考问题，抓住主要矛盾，追求事物的最佳合理性，以最小的代价达到目标。在学术思想上，雪天一方面极其讲究要有对于基础理论的深厚扎实的功夫，另一方面又十分活跃绝不保守。在心理学界流派纷呈的局面下，他并没有任何门户之见。他的专业方向虽然是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但他对荣格、巴甫洛夫、森田正马、罗杰斯等世界级心理学大师均有精深的研究,对大师身后又风起云涌的诸如客体关系理论、后现代主义心理学等等，雪天亦有独到的造诣。雪天在一本专著的序言中写道：“今日之心理学，流派纷起；但各家之繁茂枝条，无不生发于参天巨树。有效的学习，必先仰观参天巨树，而后细察树叶枝条。此理不独于心理学之学习，而可推于一切学习之学习。”老李看后说，只须把“心理学”三字变为物理学，简直同他想说的一样。雪天处事低调，医院的人也不知道，他还是国内少数几位真正精通笔迹心理学的专家，数次协助警方破了大案。
这回盛雪天医生之所以要把老李的诗带回来研究研究，那是出于他一惯的谨慎，当着老李的面说客气话罢了。其实雪天当时一眼就从老李的诗中看出了问题。问题出在哪里呢？就出在老李的这首诗围绕“飞翔”大做文章。在雪天看来，什么是艺术？艺术就是人生的补偿，生命里缺什么，艺术家就会在艺术里补什么。为什么台湾诗人杨唤的诗充满了美丽的童话般色彩，恰恰是杨唤的童年十分不幸，这种不幸深埋在诗人的潜意识中，到了杨唤可以写诗的时候，他的潜意识就把他童年的不幸，经过美丽的伪装，转换投射在他的诗里，以实现他想得到幸福童年的愿望。为什么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说：“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为什么要说从明天起？那就说明今天的海子十分不幸。为什么说关心粮食和蔬菜？那就说明今天的海子连这些最普通的东西也没有得到，他是多么想得到一个一般中国公民的普通幸福，但他没有得到。海子的潜意识已经清清楚楚地投射在了这首充满悲情的诗里，而这首诗却被收进了中学课本，老师在那里大讲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真正是一种无奈。
老李在诗中说：“飞翔，是一种强者的姿态；是一种超越的姿态；是一种非凡的姿态；是一种怀着悲悯的情怀，凌驾于万物之上而又俯瞰万物的姿态。这种姿态，在大爱中有威；在威中有大爱。”这些话都让雪天感到担忧：鞋子穿在脚上，如果合适，人们是不会注意到鞋子的存在；空气如果并不缺乏，人们也并不会感到它们的存在。如果时常感到鞋子的存在，那恰恰说明鞋子并不合脚；如果特别强调空气的宝贵，那恰恰说明缺乏了空气。老李本身就是一个强者，强者并不必强调强者。潜意识理论靠诉雪天，老李一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压力，一定是遇到了更强的对手，因此他强调超越，强调飞翔。飞翔二字是关键，这是他近段不能自由飞翔的真实写照。佛洛依德认为“梦是愿望的达成”，老李的飞翔之欲望是如此强烈地被压抑在潜意识中，又通过写诗这种“白日梦”的方式，巧妙地完成了升华和达成,但这正说明老李的内心藏有深刻的焦虑，自我已经启动了对于焦虑的防御机制。老李的这首诗写得很美，但在一位心理医生看来，这恰恰是潜意识对一种被压抑欲望的高级的伪装。
雪天是知道当年老李那场“钓鱼”心理灾难的，正是从那场灾难中，雪天看到了老李心灵品质的高贵，但高贵的东西往往又有脆弱的一面，他深怕这种灾难再次降临到老李头上，虽然一个人每经历一次危机，就会增进一次心理承受能力，但他还是决定找老李深谈一次。
还没有走到老李寓所的门前，就听到了老李的小提琴声。琴声是那样的深情，粗犷中带着细腻的忧郁。正值阳光很好的五月天气，老李寓所门前的铁栅栏上开满了红色的蔷薇花。雪天静静地听着，又一次感到陶醉。
待老李收拾好了他那把心爱的德国小提琴，雪天就单刀直入地摆明了问题。看到老友诚挚和焦急的神色，老李也严肃起来，他承认雪天分析得很对。他把满杯的酒一饮而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雪天老弟，你知道什么叫差距。对，就是他妈差距这两个字在深深折磨着我！访美两年，我才知道差距这两个字的份量。人家在干什么，我们他妈在干什么？不错，这次中国人是在量子力学方面跑在了前面，但这又能说明什么？看问题不能只看局部，要看整体。我们整体上都在干什么？贪污腐化，学术垃圾，全面造假！那面一个研究生为一门课的学期论文，就要先弄出三十篇有十二条标准的读书摘要，图书馆里整天灯火通明，我们这面的研究生又在干什么？他妈的人家一篇读书摘要就顶得上你一篇东拼西凑的毕业论文！这倒也不能怪年轻人，你导师净让人家替你干活，名署你的，科研经费进了你的腰包！你骗人家，人家骗你。人家那面找到工作公示三个月，三个月内谁比你强谁上；我们这面什么官二代、富二代全把位置抢光了，逼得北大的毕业生去卖猪肉！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在那面拼死拼活地干，就是要证明给你美国人看，中国人一点不比你差，但光凭意气，又怎么能行？我们搞科学的，最讲客观，你得承认，那面无论道德，文化，科技，哪方面都比我们强；那面随便哪个大学拉出来都是上百年的历史，我们这面搞什么大学合并，无非是为了一个名头，你以为小船绑在一起就成了航空母舰，全是阿Q精神，全是自己欺骗自己。你知道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